2017年10月20日 星期五

瀝青上的羚羊

  羚羊在瀝青上著四肢,探不屬於自己的生路。早已走得太久。沿僅有微光的人造河,以為終能抵達柔軟的草原,路面卻始終堅實。瀝青的崎嶇幾乎把的蹄子磨平,也沒有走至柔軟的盡頭,或其實從未有盡頭。嘗試擠出淚水,甚至希望預支一輩子的份額,卻沒能把瀝青軟化怕一些。於是,那條直路,成為遙遠的障礙競技賽道,力竭卻始終沒有走完。因乏力而後跟著地的沈重步履,依然不足以在瀝青刻下足跡,究竟這條長道是否走過便不得而知。或其實期待迷失方向。盲目跟隨街燈、沿泝渠道,不止的淚珠成為記號,在風乾以前留下暴露行蹤的唯一線索。儘管隨即蒸發。一路上羚羊未曾望天,只望著河道裏曲的彎月,企圖接近一點、再接近一點那樣曲的微光。深知自己黯淡,所以比起生出雙翼也無法突破大氣層的夜空,搖晃、曲的水中殘月更加觸手可及。就在最接近河中璧月、幾乎墜落的一瞬,以河作鏡,羚羊驚覺自己甚至丟失了自豪的黧黑雙角。於是難得地開始祈雨。想,若能終結在一場無盡的夏雨之中,至少可以淹沒那些其極少數的、極其少數的,為自己落淚的聲音。因為踏在瀝青上,磨平了蹄子,丟失了雙角,再不是一隻自由、孤傲並且能飛馳的羚羊。

2017年10月15日 星期日

江湖比俗世更高雅的事

  「若他人不背叛自己,那我不背叛他人。」沈哥說自己得到江山、立於高位,全憑義字。他習慣穿灰色亞曼尼西裝,並且從不扣上衣釦。記得他講這席話時,同時將半溫莎結拉至胸間,鬆開兩顆襯衫鈕釦,再從西裝內襯裏的暗袋,掏出白金製的訂製具。語速沈穩、緩慢,包含頓號,獨立的單字幾乎被吐出的煙圈框起而昇天嫋嫋,卻濃烈地成為少年過目不忘的煙火。十來歲的少年打從心底同意這段話。除了脫下襯衫,那身自請鬼神附體的全甲,沈哥的樣貌就只是再普通不過,打理整齊、梳著油頭的上班族。那日,恰巧沈哥的友人入監,原因是走私槍械而遭同業背叛,才給鴿子輕易走。沈哥便在關帝前為友人上四柱香,祈求友人的獄中生活不至於太艱辛。少年問為什麼香燒四炷,沈哥回道:「三炷給老陳,祈求關帝保他平安;一炷則焚給背叛者。是誰,人心中有數,願他亦能不後悔背叛他人而必將招來的劫難。」原來第四炷香,燃得是通向死路的孱羸引線,燃至最末,會像沖天炮一般忽然斃命。只是所有因果都是必然。背叛與不背叛,是選擇;而如何處置背叛,也是選擇。江湖如是,一般的人際關係亦同,無論看似無暇或是齷齪,都必須順受其因果。少年曾對沈哥說,欣賞他的處世之道,那自己也刺一樣的青吧?沈哥難得果斷地拒了少年,說:「這個槍林彈雨的陰溝你已涉足得深,見過諸多是非,就已經足。你不需要提槍,江湖裡那是子負責的事。我不是讀書的料,所以這是我的天命,但我看得出你擁有天賦,遠比我或其他你看到那些聰明得多。所以你不須將抹不去的記號刻畫在身上,聰明如你,早已留下了某些比墨色更深的印記,不是?」最終,銀髮少年的身軀沒有一鬼一神,只是寡言的沈哥的江湖道義,少年至今仍認為那是遠比俗世更高雅的事。

2017年10月9日 星期一

異數向偽善者下跪的星夜

在近似梵谷〈星空〉所繪的熒煌螺旋之內,他一人蹲踞在渦的角落中心無聲落淚,並且撒言化作數粒岩融的黑砂,成一簇醒目的沙丘,突兀地置中於南方的白砂淺灣:「因為生長在充滿光害的城市,所以我總是抬頭,將最亮的星當作逝去的家母;現在可好,繁星簇簇,便再也找不著母親。」少年便輕拍著他的肩,不刺破明顯的異色,世故而沈默地,用不適合自己的台詞擠出近似安慰的短句,因為深知這個時空並不存在真誠者。少年緊掐真正想提的疑問,但深知此刻的他,只會歸咎於幾年前的喪親之痛,便只是隱忍。於是那日星夜,大好燦星卻未能留像,只錄下充滿保留與雜訊的低品質錄像。次日,昨夜的星像太過耀眼而在他的臉上成為曬斑,低迷的面色未從顴骨褪去,陰鬱地又撒了一個只是身體不適的,以為戴上墨鏡就不會有人察覺哭得水腫的雙眼。離開那棟別墅以前,他坐在二樓的椅乘涼,若有所思。少年把握獨處,再忍不住裝腔作態,半蹲半跪,握起他的手,深吸口氣便說:「單刀直入說了,因為在乎你,所以不想騙你,我得坦白,自己已經愛上他的這個事實。」他只是莞爾:「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也很勇敢,直接向我承認這個事實。」然後,後來的對話,他其實還是沒有對少年說完全部的真話,諸如「一齊好好過」或其他等等;但少年卻講盡了實話,包含表態立場。數月,在反覆上映的主演是他的顛三倒四的獨角戲以後,他終究離開,卻在最末,以偽善者的姿態向少年說了好一席虛假的漂亮話。誰都深深明白,人類破壞的時候,最多也只顧得及自己的臉面,或乾脆什麼都不要。種種都只是惡意。不管聽還是沒聽到的,不管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但少年始終鎮守著沒有離開。想來,那棟當時只能入住四人的別墅,若玩起捉異端的遊戲,在那個酷熱的暖冬,被捉的鬼,肯定是那個少年,最後卻落得了他自己。只因為少年不、不搶、不騙。光明磊落,只做自己覺得最正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