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9日 星期一

打著秋田蕗傘的少年


  白露之際,少年跩著夏天的尾巴,彷彿是撐著一枝秋田蕗,不想讓葉片上的露水滴落似地,擔心倘若落下,這個夏天就可能淪為亡者的淚水,什麼也沒剩下、什麼都只是一場過路雨,卻什麼都沒被搜集起來,成為虛構的回憶與歷史。所以無分天晴天雨,都頂著那把秋田蕗傘,像「龍貓」一般成為一個活靈活現的亡者或變異的生物。在被無數過客上下車而踏出了一個窟窿旁的站牌等著,寸步未行,無人知曉這樣的行為是等著什麼、期待什麼、注視什麼。

  強烈地記得應該要打傘,所以時時握著那枝已經有些枯萎的秋田蕗,但傘下是空的,他一半的肩膀總是被偶有的陣雨打得濕漉:原來,他幾乎沒有精力再去期待什麼。只是日復一日一如得了阿茲海默的老人,忽然記得下一刻要做什麼事,忽然又忘得一乾二凈,在漫長的空白裡面出現一點雜訊時,就反射似地把那把傘往右靠一點,然後淋得自己左肩又再濕一些。重複乾了又濕的循環。

  初秋以前,他終於暫別空等、嘗試乘車,乘車前往亡者之都試圖尋找他等著的,遺憾地是,他只能抵達門口,因為尚未真正死亡。最後消沈的他徒步回到那個站牌,持續撐著秋田蕗,撐著一個可能永遠輪迴的白日夢、撐著永遠不會醒的噩夢。杵在原地,看四季更迭。儘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不願面對殘酷無比的現實。

  「吶,如果只是做夢,就好了。」他對天喃喃。

2019年8月22日 星期四

白色啞子


  總是有人向男子說,甚麼話到他那兒就止於此,所以對他傾訴特別合適。卻沒有意識到男子可能是個啞子,就算想說什麼,也無力傾吐。在沒有聲音的形狀、沒有觸覺的紅斑、沒有味覺乃至痛覺的虛無凡塵,有什麼好法子能填補空白?一切若然盡是白色,僅僅融合到那片慘白以後,那些紀錄即使確實存在,也只會像白漆潑灑在白子的髮絲,無人會認為那是種,只是白與白互撞罷。所以他聽、所以他試圖以唇語回答,聲音的波紋卻無力具象化。一名被抹去色彩的啞子,縱然想對誰說:嘿,我雖然不好,但你們好嗎?卻什麼也辦不到、怎麼也發不出聲,就溺斃在那片白色之中。亦無人尋得著他的蹤跡,只因他早已白化。類似死海的珊瑚,僵直地被遺忘在潔白的身軀之中,背著滿身瘡痍的坑與洞,卻好像還在健康呼吸似的死亡。

2019年8月13日 星期二

虎子之印


  虎子在底端的鋼筋叢林生長,學習水溝蓋之下的存活技巧。在弱肉強食的地底世界,他非讓自己成虎,才得以生存。待到他自願或非自願地走到水溝蓋之上,把一件件駭人的武器卸下,只保存肉身,但既使如此虎性仍存。多年過去,用在地底深藏的,模仿地上的人兒在同一個平面呼吸。
  數年後,他在左手背刺第五個刺青,仍舊不痛不癢。是虎、五行與文字。乍看為猶如他剛烈性格之虎。可卻由虎子之向,是一叢大火,因他乃屬火之子;火中有浪,同時也是一個溺斃者,表示事實上奄奄一息的狀態,即水;額上是代表他們仨人的「参」形之草,即木;耳與眼分別是雷與獵槍,明示他不曾忘記自己身為狩獵者尖銳的耳與目光,即金;缺失表示土的圖形,因血肉即土地。而在虎口之上有一串希伯來文字,一種原宗教語言,但一度消失,又再重新成為以色列的官方語言,可謂重生的語言。而字首,有此字的詞彙都象徵了神,或許虎子這樣的異端,也會像凡人一樣盼望奇蹟出現。
  然而,刺在於他遠比右手更重要的左手,儘管惹眼,但因此才能夠隨時能提醒自己:毋忘自己的根本。毋忘自己是潛行陸上的地底人,隨時可能無聲無響地,就回到那個只有死海的地方,重新成虎。

潛溺者


  在僅僅數釐米的間隙之中,男子試圖從縫隙穿過、穿過,幾乎要刺穿他的五臟六腑,可卻絲毫不在意負傷,失去痛覺似地在壁與壁之間一邊被壓縮一邊行走。直到動彈不得、直到白色的高牆不再帶著殺意企圖要他活活給碾死。費盡一切心力脫逃以後,他身上總是帶著去除不了的輕淺混凝土氣味,還略帶一些丙烯的刺鼻;而後,他總一再回到那個夾層,試圖抵抗壓力、試圖將之張開、張開哪怕幾釐米也好。「再一些,光就可以滲透進來」每天反覆這句他尚且記得的台詞,後面的臺本早已掉了頁,飛到他很可能到不了的未來。所以他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去撐開、再撐開直到精疲力竭。或許他所希冀的,並不是逃到遠遠的地方,而是將牆面裏邊的空間照亮。像有些光我們捉捕不了,但卻總是收藏在心。他偶爾甚至會愚蠢地忘記自己是深潛在一個黑色的死海僥倖生存,卻溺死在一個發光的亮麗青海。

2019年7月6日 星期六

避難者的失敗


  有一個習慣從男子的孩提時代就養成了:在無數次搭機返往住處的路途,定會在高速公路馳往歸途的末段之時,將頭轉向右邊,搖下車窗靜靜地望著那座從未改變的高聳墓碑發呆數秒。惟有「向右看」一舉,才會令他有又再踏入這塊盆地的真實感。可是此次,他選擇閉上雙眼讀秒,下計程車後幽靈似地提著行囊突入位於台北的住所,無聲無息,在依舊像隨時能蒸發一切人事的夏天。

  事實上從陽台就能清晰看到世界各國以建築形式體現陽具崇拜的男子,卻還是選擇了高機率敗陣的逃亡,彷彿這麼做事實就能夠與從未發生無異——「自己在哪」變得不那麼重要、「為什麼在這裡」也不這麼重要了。行李一扔,罕有地在總是整潔的立方之中嗅到一股霉味,想著說不定是胸腔悶痛造成的潮濕——他發霉,所以所有他的東西才一起發霉;他故障,所以所有他的東西才跟著一起故障。在錯覺與現實之中,男子發狠把所有狼藉整頓一番,企圖透過清潔或丟棄物品,讓自己的幻覺與情緒換然一新。但什麼都沒有改變,最終也只是恢復成原狀,好比早已習慣搭機所以不再為飛行而分泌任何激素一樣,飛行,就只剩下飛行,由兩個字組成的一個詞彙,僅此而已。男子終究沒有癱在熟悉的環境裡感到陌生,反而深感自己的逃跑行動並不具意義。

  於是他試圖在一成不變的空間裡尋求一絲改變,把床認作九〇年代的遊戲機台,以無數精神科藥為代幣,擲出一場又一場噩夢,不斷地重複過程與情節。是醒是睡、是真或偽,漸漸都變得無從得知。因為很多事變得不再重要了、因為快要到極限了,因為現實根本也是一場噩夢。當睡眠依然成為常態失眠以後,他隨手拿了本筆記,想記敘什麼,卻筆桿不再聽從他的使喚,維持了一張張無垢白頁。思想被抽離的時候,文字也不再由他支配,身不由己。

  一昧逃跑、甚至失去文字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所以男子還是決定隻身一人直接走向那座高塔,那座不想面對的「我回來了」的象徵,當作刺激性物理治療。其實不在這座島嶼的時長也不是以往經驗裡特別長的,但熟悉的路衢、街道、商場都有了改變,男子自覺唯一沒有變的,大概就只是自己:為什麼吸氣還是如此難受?為什麼不得不中途摘下隱形眼鏡才能把一整圈個信義商圈走完?為什麼心臟急速跳動著,而每次跳動都得接收腦部的麻痹?為什麼要一天吃70顆藥⋯⋯為什麼都是我?

  自儀式完成之後,很高效率地返回住所,也恢復成了半人半獸的貌樣。看到一張拍立得,那張拍立得照片裡保存有自己的笑容,結果男子不由自己地哭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上一次真心笑出來是什麼時候、想不起自己以訓練有素的假笑度過了多長時間。抽起今日的第五包菸,他也明白抽再多菸都沒辦法讓煩惱燃燒以後化為雲煙,所以只是抽著、抽著,像倒數自己生命一般觀察著香菸的燃燒與熄滅,最終人類都會、自己也會成為灰燼。只希望能被撒在馬爾他的遠海,塵歸塵;浪歸浪。

2019年5月28日 星期二

斷帶


4:44
重新翻閱兩年前讀一半就被擱置的小說〈斷代〉
輕巧地拼湊起早應該忘卻的117頁每個角色的性格語氣乃至詞句與標點符號

經常在4:44甦醒
神戲謔地愚弄珍視時間觀念的人
每天都不規律地被剝奪一點時間

顯示的時間成為迴圈
日期的註記撕去以後
如何奔波都拼湊不回
自己理應是主角的小說缺頁
沒有時空沒有場景
沒有情感沒有記憶
沒有對白沒有文字

每逢4:44
都認為肯定是一場噩夢身為怪物註定的夢中夢
日子一久
便不再打撈捲進漩渦或海溝裏面的日期
繼續下一個4:44
似是非是常人的日常

2019年5月6日 星期一

五月五



  過往的五月五,男孩都會將藍色的鯉魚旗高高掛起,賣力地升高、再升高。心想縱使無從證,但起碼千米以內,要比任一家升起的鯉魚旗都要高:既然豎橫都是飛,那非得飛得最高、最遠,不是?可又當他在草坪上,仰視凜凜搖曳的藍鯉魚時,卻禁不住對物起了莫須有的憐憫――只能在旗杆之上,著實過分拘束。若自己是那尾鯉魚,肯定想暢遊蔚藍,從最理想的角度俯瞰,俯瞰因孤獨而顯得獨一無二的海平線。「那樣肯定就像世界囊括手心,誰也奪不走。」男孩一邊翹著幻想、一邊單手枕在後頸,用另一只空著的手對天伸出手掌。男孩始終記得烈陽從指間滲透的溫度,還有奮力違逆生理反射睜大雙眼直視日光的獰。

  走遠豎鯉魚旗的年紀,男孩經過幾年作繭而沒有化蝶,孵化成了類似童年記憶中的那只懸在空中的魚。只是缺失魚鰭、無法潛行與飛翔、成為披滿深藍色刺鱗的亞人少年,以雙肢悠遊。不抵抗地接受那些與白日夢不同的現實,只是也沒忘卻幼年的幻想:一心登高。登高走遠的過程不似普世尚且被名為流浪的那般灑脫,日復一日都是崎嶇顛簸,時而得攀過刺人的峭壁,時而得橫跨乾涸的荒漠;穿越不同自然與非自然的旅途中,必然常有凶險的獸兀自發起攻擊。但幸運地是,少年終究存活了下來,在諸多不善中生存了下來。

  直到漸漸失去對恐懼與疼痛的感知,光著徒步到又一個未知的海洋,意識到的時候,身上的刺鱗早已因爲無數與惡劣自然的扎或野獸的爭鬥而摩擦、零落,僅剩堪算平滑的肌膚與抹不去的傷。他或他們終歸沒有成為魚、沒有化為鳥,祇是普通地長成了頹殘的、可能事實是惡獸的男人。站在浪花及腰的青海中央,男人輕輕垂直往後一,時而穩妥地漂浮,時而被浪花淹沒片刻,但始終沒有過眼:天,總是差不多的、海平線也總是差不多的,很大、很遠,不是成人的一隻手就能掌握。那麼,如此長的旅程是不是都徒勞?該不該停止?繼續旅行或去摘近在眼前的彼岸之花?思緒翻轉的同時,他不自覺過去見過的所有景色,在他瞳裏成為急速變幻的四季。


  知道自己追求的那條靜謐的水平線,背後就生長著彼岸花。只是摘下以後,誰都不能得到各自幻想的世界,只會換得算起來幾萬刻鐘的徒勞。既知手心的大小,所以儘管沒機會一手就捉住最完美的理想,這次又逢五月五,男人面著黑色的海,在灘上像孩提時代那般立起一面非魚型的旗幟,旗幟飄揚,緊握著旗桿的手滿了粗繭,表情卻跟那個升鯉魚旗的男孩,毫無二異。

2019年3月16日 星期六

戲子


  「所有觀席上的,都理應被我的演技騙去,因為我靠這項本事活到今天。但我私心渴求你,唯獨你,在真懂得我想傾訴的一切以後,能看透這齣戲精心安插的矛盾;並且身為演繹者的我,是以什麼心情每一次穿戴與脫卸戲服。」在連日舞臺劇的空,少數高瓦聚光燈不灼傷肌膚的時刻,戲子暫時把血汗未乾的戲服掛在左肩上,坐在搖曳閃爍的油燈之後向他說道。

  身為一個戲子,在接演劇本以後,只能一路前行,遵循難受的場景與對白,完美演譯莎士比亞的反派角色。
  身為一個戲子,他尤其知道戲裡戲外的分水嶺、和戲劇的中心思想,才能穿梭水深火熱的表裏之中避免過分入戲。
  身為一個戲子,他每次在成為角色之前,都祈禱此次就是自己的最後一齣戲,然後抱著這樣的心態在舞臺上燃燒角色與自我,而下戲的時候,他應該要能回歸他自己。

  然而,原本身為一介遊子,那名戲子冀望自身從沒有演戲的天賦以及願望,就毋需接演一個個最痛心的劇本,出賣自己的靈與肉,然後在宛若牢籠的舞臺之上,讓無知的觀者誤以為演了一齣齣喜劇:他不要玫瑰與喝采,他多希望能把自己背下臺,早早下臺。

Photographed by K.

2019年3月1日 星期五

一支菸的沈默故事


你稱讚那個重度煙癮的老菸槍,是你見過進行吸菸這個動作最好看的人,姿態在瀟灑與雅痞之間隨著他的氣息遊走,然後煙霧和目光在瞬間便足以成詩。然而,老菸槍早已發顫的手繭裡,寄宿了一名熱愛使用膠卷相機的少年,但那名少年過去卻對反過來面對傳統鏡頭感到無比拘束;直至那名少年長成經過錘鍊的男人,再度面對手持膠片機的你,曾經的怯懦已蕩然無存。與以往的冬日無異,只是在天色還沒轉得太亮之前,帶著還沒褪去的睡痕坐去窗邊,悠悠地拿煤油金色打火機點燃一支紅色登喜路,吸著、吐著,如此自然平常。僅僅用一支菸的時間,讓你捕捉幾英吋菸草能質變的有限煙霧,無語地傾吐一個極為深沉的故事——同時那個少年、男人,也就是那個老菸槍,渴望掌鏡的你告訴他一件事、也想簡單地告訴你一件事。

2019年2月27日 星期三

佇於櫻木之前


這回,櫻花依然忽略花期意外地提前開了。我佇在閉眼就能回放親眼見證了無數高速更迭的熒煌路口,高樓鼎立、車水馬龍的虛與實,一如丙烯顏料在畫布層層堆壘出不透明而不可逆的超現實主義畫作,逐年都因著更強的光害一再稀釋人味。我矛盾地試圖聚焦於與街景衝突卻不失融洽的櫻花花蕊,櫻花樹下,城市周遭的光暈就擴散或拉成一絲絲斜線,如此接近、又如此疏離。而煩人的塵埃非得侵襲眼匡,要我像個罹患眼疾而視線模糊的病者,失去將早春的櫻看得通透的機會。即便如此,我仍堅定地向櫻木祈願,對滿開的櫻花喃喃深埋血液的話語,字句的重量被春風吹得又清又淡,不變的是一貫的潮濕。與櫻的對話必然一期一會,它用七日囊藏了我傾吐的私語便必然零落、成為吹雪而沒有人有機會竊聽:待東風再次到來、再次為離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人而吹,我便能向櫻還願,還無數個、無數個——再見面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