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6日 星期六

避難者的失敗


  有一個習慣從男子的孩提時代就養成了:在無數次搭機返往住處的路途,定會在高速公路馳往歸途的末段之時,將頭轉向右邊,搖下車窗靜靜地望著那座從未改變的高聳墓碑發呆數秒。惟有「向右看」一舉,才會令他有又再踏入這塊盆地的真實感。可是此次,他選擇閉上雙眼讀秒,下計程車後幽靈似地提著行囊突入位於台北的住所,無聲無息,在依舊像隨時能蒸發一切人事的夏天。

  事實上從陽台就能清晰看到世界各國以建築形式體現陽具崇拜的男子,卻還是選擇了高機率敗陣的逃亡,彷彿這麼做事實就能夠與從未發生無異——「自己在哪」變得不那麼重要、「為什麼在這裡」也不這麼重要了。行李一扔,罕有地在總是整潔的立方之中嗅到一股霉味,想著說不定是胸腔悶痛造成的潮濕——他發霉,所以所有他的東西才一起發霉;他故障,所以所有他的東西才跟著一起故障。在錯覺與現實之中,男子發狠把所有狼藉整頓一番,企圖透過清潔或丟棄物品,讓自己的幻覺與情緒換然一新。但什麼都沒有改變,最終也只是恢復成原狀,好比早已習慣搭機所以不再為飛行而分泌任何激素一樣,飛行,就只剩下飛行,由兩個字組成的一個詞彙,僅此而已。男子終究沒有癱在熟悉的環境裡感到陌生,反而深感自己的逃跑行動並不具意義。

  於是他試圖在一成不變的空間裡尋求一絲改變,把床認作九〇年代的遊戲機台,以無數精神科藥為代幣,擲出一場又一場噩夢,不斷地重複過程與情節。是醒是睡、是真或偽,漸漸都變得無從得知。因為很多事變得不再重要了、因為快要到極限了,因為現實根本也是一場噩夢。當睡眠依然成為常態失眠以後,他隨手拿了本筆記,想記敘什麼,卻筆桿不再聽從他的使喚,維持了一張張無垢白頁。思想被抽離的時候,文字也不再由他支配,身不由己。

  一昧逃跑、甚至失去文字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所以男子還是決定隻身一人直接走向那座高塔,那座不想面對的「我回來了」的象徵,當作刺激性物理治療。其實不在這座島嶼的時長也不是以往經驗裡特別長的,但熟悉的路衢、街道、商場都有了改變,男子自覺唯一沒有變的,大概就只是自己:為什麼吸氣還是如此難受?為什麼不得不中途摘下隱形眼鏡才能把一整圈個信義商圈走完?為什麼心臟急速跳動著,而每次跳動都得接收腦部的麻痹?為什麼要一天吃70顆藥⋯⋯為什麼都是我?

  自儀式完成之後,很高效率地返回住所,也恢復成了半人半獸的貌樣。看到一張拍立得,那張拍立得照片裡保存有自己的笑容,結果男子不由自己地哭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上一次真心笑出來是什麼時候、想不起自己以訓練有素的假笑度過了多長時間。抽起今日的第五包菸,他也明白抽再多菸都沒辦法讓煩惱燃燒以後化為雲煙,所以只是抽著、抽著,像倒數自己生命一般觀察著香菸的燃燒與熄滅,最終人類都會、自己也會成為灰燼。只希望能被撒在馬爾他的遠海,塵歸塵;浪歸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