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終焉

　　拖著無盡無休的失落，彷彿千百只手從後隱形沈重的拉扯使自己的行進速度近乎停滯，能忍如我，即使是拖著實質的重傷，也未曾如此緩慢。季夏三日，在寒暖之間，見證了稱作「安室奈美惠」的時代終焉——她是平成時代，甚至很可能是再也無人能及的歌姬。以持有日本音樂史無數紀錄突破與保持者的姿態，站上引退巡演的最終舞臺。最終巡演如預想的完美收場。在後樂園駅旁的東京巨蛋吸菸區，在販賣機隨意買了飲品彌補聲嘶力竭看演唱會流失的水分，反覆熄菸再點菸的無意識動作之間，深陷失樂園的霧霾良久。在她出道滿25週年宣布引退之際，曾說會以「最歌手安室奈美恵的方式」離開，於是我無法抑制地反芻演唱會的曲順。以《Hero》開場，無須多釋，滿溢溫暖與能量的詞曲，讓每一位聽者都很明確地知道縱使她離開舞臺也將永伴於身；安可曲則以《Hope》、《Finally》，最後以《How do you feel now?》作結，或許，隨每人的理解不同，會有不同解釋，但我認為這就是最佳組合了。


　　《Hope》是《One Piece》的最新片頭曲，然仍連載中的《One Piece》是世界最暢銷漫畫，佇於同一時間軸的另一面向代表，於是安室與《One Piece》的結合，無疑是兩個大時代的碰撞與交融了。歌詞最後寫道「在廣闊青藍世界的最終，存在你我應回去的地方。『我們』是永恆的，而那早在很久的過去，就已經決定了。」所有人的人生，都在走向一個又一個終點，而最終走向的、未知的地方很可能都會是一樣的：而現在「歌手安室奈美惠」就正走向終點。《Hope》一曲和《One Piece》都是以「絆」一字為綱，「共攜」而非一人二字為軸，刻畫出一個時代的模樣——「安室奈美惠今天站立於此，不是因為安室奈美惠一個人，而是因太多人的支持，和眾人一齊走過、見證，並且結果。」我擅自臆測她想表達的，應是這段話。她從不是一帆風順，璀璨無比的同時也有過太多低潮，在演藝事業當紅之時結婚產子、經歷離婚、殺母事件，以單親母親的身份重返舞臺，卻遭遇音樂世代的更替。經過迷惘與無數努力和直面轉型，她才從跌倒之處站起，並且從低迷重新走至無人能及的端頂。總是在MV裡向前走、筆直前行的她，以無數私下的努力與對完美的直線追求，才是最觸動人心的安室奈美惠的模樣。

　　而《Finally》身為「Namie Amuro Final Tour 2018 ～Finally～」的巡演命名，即必唱曲，也是壓軸曲。所謂壓軸，實際意義是倒數第二曲，然大軸才是最終曲。數年來，她一直等待、猶豫、懊惱著如何開口，直至不惑。少言寡語的她，「終於」一次性地透過這首歌曲，把想傳達的話以兩百秒之內唱完。表態的方式，無比溫柔而堅定：身為歌手，能夠放下黃粱一夢了；身為女人，身為人母，她終於要去追尋屬於「安室奈美惠」而非「歌手安室奈美惠」的人生了。這首歌像是請求所有人包容與接受她最後的任性與決定，要所有人相信縱使她走下舞臺，她與她的音樂也永存所有人的記憶之中，而她也終於從今起，可以停止作夢⋯⋯

　　餘韻未了，驟然一句「How do you feel now？」伴隨重音響起，氣氛急轉直變。《How do you feel now？》是小室哲哉最後為她量身定做的電子舞曲，但無疑是大軸的首選。或許有人會認為以《Finally》作結，才是最上選；但安室奈美恵之所以為安室奈美恵，不可或缺的伯樂，就是小室哲哉：只要是「雙室」，就是90年代絕對暢銷的代名詞。睽違十六年的再合作，起為「雙室」、終也「雙室」。窩藏在小室流電子舞曲之中的歌詞，是歌手安室與音樂製作人小室相遇的歷史，像一場轟烈的愛情，那是再美不過的煙火痕跡。如此編排，是安室對小室的飲水思源與感謝，亦然是小室對安室的告白，與直面熒煌歷史與彼此的再見面與告別。歌詞寫道「然而，從我與你的歷史看來，回憶都如此絢爛輝煌，這樣的愛情故事，愛情的歷史⋯⋯」、「妳走過的足跡，我繞過的遠路，愛與夢想從未簡單，而地球仍日復一日地兀自轉動。」以自己對歌詞的解釋，我認為甚至藏匿了小室對安室的愧歉。小室與安室在相仿的時間掉至谷底，在彼此都無比低迷時沒能給予支持，縱使渴望，也沒能伸出援手，直到十六年後才再見。而小室雖在製作此曲後，因緋聞爆發，宣布以造成社會困擾為由引退，但他在記者會表態：「從樂壇離去是自己對造成社會騷動的償還，但既使是最近才作出的曲子，我亦然當作自己的孩子般深愛著。但那些歌曲不屬於自己，而屬於歌者。」小室不想因任何原因使精心創作出的歌曲受到影響。歌詞又寫道：「無論黑暗或光明之時」、「你和我的歌聲、記憶交錯重疊，然後再次消失——」像是憾無同年同月同日生，願為同年同月同日死。安室當然以最佳的歌喉在最後唱完全曲，就如慶祝一般。在新聞爆發之後，仍然選擇以這首歌曲作結。但反覆無數次的「How do you feel now？」究竟是在向自己、小室，還是所有人提問著呢？

　　除最終巡演以外，演唱會永遠no talking、只在賣力唱跳之後，演唱會的最終大喊「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ーす！またねー！」表示感謝的安室，在最終巡演的所有場次，都很難得地含淚說話、甚至哽咽。而最終場所留下的話語，是史上最多的一次。且在依序擁抱每位陪伴自己已久的舞者以後，最後說完「以笑容與大家告別」後大喊出的「みんな元気でねー！Bye Bye——！」繚繞於耳——啊，這是真的不再見了。

　　吶，妳確實用最安室奈美惠的方式完美地完成了所有創舉：妳如昔地唱跳完了全部巡迴都相同的曲目：三十首，在最後的最後，也沒有追加任何一曲，哪怕是清唱一句，然後以妳招牌的笑臉離開。但妳在最後一次含著淚光，回眸笑著直面所有支持妳的粉絲，轉身之後，是什麼樣的表情？我們只看得到妳踏下舞台，一階階縮短的背影。

　　只有安室能勝過安室。謹此致妳二十六年來的所有努力、音符、旋律、舞步與歌聲，以及一如音樂錄影帶裡，總是勇往直前的美麗姿態。妳至始至終，一次也沒有回過頭，只是朝向一個又一個前方，直直走去——

（安室奈美恵，歌手生涯 1992.09.16 - 2018.09.16）

「HOW DO YOU FEEL NOW?」

2018.06.03 鄭學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