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3日 星期三

浪子

  戌時,浜松町。著正裝的男子從習慣的出口前幾呎,嗅到屬於這片土地的熟悉乾燥空氣的同時,在即將向上踏完的倒數第五階階梯,慣性地向左瞧,那座不熄燈的朱紅色鐵塔,便如昔地聳立在他面前。「ただいま」男子居然向著那座鐵塔、或這片土地,以確實發出聲,但近乎唇語的方式默念。明明這句簡單的話語,在超過生命半數以上的時長之內,都沒機會對真實存在的人物說。在即將讓自己被淹沒於另一個站口時,自問起上次「回來」是什麼時候?以國境來算,這段期間仍不時因旅行到訪;但這卻是間隔最久一段時間,未曾踏上這塊再熟悉不過的地域了:十九個月。這個數字大到男子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兒是除台北之外,他居住最久也最眷戀的城市;昔日總驟然自台北失蹤,再忽然現身於此,展露這名現在一襲正裝的男子,實質擁有的自由與任性權力的城市——東京。他翻起那本依然如往常因時常現買機票飛行,而至今都隨身攜帶的護照,想起未有自動通關時,兩年內總會因蓋滿而更換護照的日子,可這本護照,戳章少了,並已使用逾三冬。
  男子沒有絲毫猶豫地轉乘地下鐵,步入因深埋地底而相當出名的地下鐵——大江戶線。隨階梯向下、再向下,實際上這是他討厭的地鐵線之一,彷彿是藏在平靜海面的漩渦,而所有人都難逃深陷其中並且窒息的宿命。記憶的渦跟著下旋,像擰乾濕抹布一般,硬生生被擰了出來。男子一如以往,根據需求選擇了最安靜卻不乏便利性的中心點滯留六泊。細數那些曾長期滯留的東京住所,似乎亦然如此,南青山、吉祥寺、目黒⋯⋯等,只是最終他都沒能在門牌篆刻姓名,或許深知那終不屬於自己。他徒步看那些已冒新芽的櫻木,驚覺今春是十年以來,首次沒有維持賞櫻的習慣,櫻便在水深火熱的工作中凋謝。住在目黑川與吉祥寺時,櫻花綻開之時,就可以直接從貳樓陽台看到最澎湃的粉白色花海,在最初二日打上幾個噴嚏,就知曉春天以至,新期將開。男子喜歡櫻花的淒美,綻放得比任何花朵都豔之後,花瓣在枯萎變色以前,就如武士自刎,死得無暇,無枉一生。生命的限度說長實在太過漫長,但若量化成長短不一的時間軸,換上不同單位,那數十年的軸長就會變得比想像中短。於是在如此短的軸長之內,男子追求的是不後悔的此生。
  鑒於環境與天性或說執抝,男子流浪的十數年,養成了對被約束極其厭惡的自由根性,與絕對的自我中心主義:所有佈局都由自己決定。不順從潮汐漲退,筆直逆流,偶遇漩渦,繞道便是,最終還是往同樣的方向前行。求什麼,自己掙;不要什麼,自己捨。諸多普世看似戲劇化的情節,對男子來說都僅僅是過往的日常。或許包括現在的日常,也會有人疑惑,甚至覺得不可思議,只是他並不以為意。回房,褪去自己給予自己的拘束,連續點幾支1.4毫克的Seven Stars,直面自我碰撞的衝擊:這段期間在做什麼?為什麼走得這麼趕?為什麼非得走得瀟灑?為什麼不願停下來?為什麼現在是這個模樣?自己仍是自己嗎?⋯⋯無數自問,卻其實沒有在追尋答案,因為再清楚不過,自己無法停止追浪這件事。那不是因為他想維持什麼模樣、想要把握什麼,只是他習慣那麼做而已——習慣一個人乘風破浪,抓現時點想抓的浪花。
  浪子四海為家,假若滯留得夠久的地方是家,那短暫停泊的地方,就不是家嗎?於浪子來說,天涯,從來都是腳踏過之處,而不是遠洋與天空連結的盡頭。浪子踩踏的方式,彷彿蜻蜓點水,足跡總輕巧地隨漣漪散去,而不在堅實的陸路上留痕。一日浪子,終生浪子;歸去的家,座落在飄浪滾滾、靛藍色盡頭的遠方,而不是故鄉。所以,浪子不會停止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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